十年前，第一次遇见若兰，是在八爷府一所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。
她手捧一卷佛经，面儿上云淡风轻，只是细细缓缓地默念着书上文字。庭前的花开花落，天上的云卷云舒，都不曾影响她分毫。
多少人曾摇着头叹息，这个女子好生傻气，把自己的心囚禁了一辈子，终日以回忆为伴，最后郁郁而终。
可我们终究是局外人，对于若兰来讲，八爷府不仅是圈禁她一辈子的牢笼，更是让她一遍遍记起痛苦的回忆录。
彼时，天蓝如洗，一碧万里，西北茫茫的戈壁滩上，延出一条泛着银光的雪山融水。十五岁的若兰，就沿着这条流水，纵马奔驰在辽阔的天地之下。若兰回眸一笑，眼睛里尽是那个叫做青山的男子。
若兰时常在想，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，那该多好。可惜，此后的日子里，若兰另嫁他人，成为大清八阿哥的侧福晋，而青山领兵出征，死在了累累白骨的战场上。
十年后，再看若兰，才发现这个姑娘，一点都不傻。
青山死后，她的心随之藏入黄土。她用她那单薄柔弱的身子，倾尽毕生心血，守着初心，最终得偿所愿。
恨一个人，最好的方式便是冷漠。
那年，马尔泰将军回京述职，老八第一次见到马背上恣意潇洒的若兰。
紫禁城里的女人们，个个都顶着一张严肃的脸。她们偶尔的一颦一笑，都是心底盘算好展现出来的最佳姿态。而若兰不同，她总会笑得如银铃般好听，老八只消听她的笑声，就会无比快乐。
彼时，老八不知道，他喜欢的姑娘，正盼望着自己的心上人来娶她。
当他欢天喜地迎娶若兰时，他才发现，喜帕下曾经笑得开心的女子，此刻是满脸泪痕。
若兰以为，最痛的不过是无法嫁给所爱，但没想到让她更痛的，是与所爱阴阳两隔。
在她怀孕三个月时，青山突然被派去做前锋，不幸战死沙场。若兰听说后，急得晕了过去，大病一场后，孩子没有保住。
原来，是老八悄悄派人去了西北打听，而马尔泰将军为了不泄露往事，便派了青山出征，以期保守秘密。谁料，一次平常的战役，竟断送了青山的性命。
自此，若兰心死。
老八以为，自己娶到了世间最快乐的姑娘，期待她能在自己苦暗的生活里，亮起一束柔光。然而，自她进门的那一刻起，她便把自己封闭起来，再也没有笑过。
她不分昼夜地吃斋念佛，对一切来往不冷不热，老八望着她无欲无求的模样，只道是自己做得不够好，还没打动她的心。
直到马场上，再见若兰精湛的骑术时，他才明白，为什么这么多年来，她对自己礼数周到，从来不会如寻常夫妻一般，有说有笑。
原来，她的笑容，她的马术，她的娇嗔怒骂，从来只属于青山一人。在她眼里，任老八待她再好，也不过是间接害死心上人的凶手罢了。
明白一切后，老八苦笑着说：“你的委屈、无奈和痛苦，是对自己和我，最大的折磨。”
若兰恨极了老八，她知道他想拥有她的笑容和她的心，可她偏偏已经给了被他害死的青山，再也给不了第二个人了。
这些年来，若兰对老八的种种冷漠，不过是在用一种最狠的方式，报复他罢了。
回忆虽短，却足够温暖一颗冰冷的心。
若兰时常记得，第一次见到青山，被他骂哭的样子。底层士兵青山，靠着自己在战场上挣下的军功，好不容易才坐上了将军的位置。如今，竟要被派来教上司的女儿骑马，这口气，如何能咽得下去。
而娇滴滴的女儿家，满心欢喜地前来学骑马，期待自己能像父亲般英姿焕发，不料却撞上了满脸不快的青山，登时就被他的一张黑脸唬住了。
一次，两次数次从马背上摔下来后，青山直接对这个笨手笨脚的姑娘开骂。市井里长大的男子，又读了些书，一时间，俗的雅的，骂得若兰无力招架。
若兰从小好强，最怕别人看不起她，但此刻听着自己被骂娇气，一个没忍住，眼泪哗哗地往下流。
从小到大，因着母亲早逝，若兰格外懂事。作为马尔泰家的长女，若兰从小就被教导成当家主母的样子。十几岁的孩子，还没来得及享受童年的快乐，就变成了少年老成的大人。
彼时，夕阳西下，戈壁上的落日把半个天空照成了红彤彤的样子。与这美景极不相衬的是，有个小姑娘，正对着陌生男子嚎啕大哭。
或许，见她第一眼时，青山就有些喜欢她吧。不然，为什么故意气哭了若兰，又和颜悦色地去哄她。
他说，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，这样才活色生香；
他说，你一直规规矩矩的，像个精致的木偶一样，哪像个年轻的女孩子。
很久没有人对她说这些话了。一直以来，她总是被要求坚强，总是被要求完美，她从来不敢犯错，最怕父亲失望。
如今，有人明白她的苦，有人能懂她的痛，她却再也忍不住眼泪，哭得更大声了。
于若兰来讲，青山不仅是与她日久生情的爱人，更是她寂寞青春里的一位领路人。
遇见他以前，她只知道喜怒不形于色；遇见他以后，她觉得笑露八齿最为开怀。
进了八爷府后，若兰时常对着《西风烈马图》痴笑，图上雄姿英发的男子，正是她魂牵梦萦的青山将军。
斯人已逝，可那些温暖的回忆，虽然短暂，却足够让她回味一生了。
毕生所求，原来只是一封休书。
若兰病重时，若曦从宫里赶回来探望。姐妹两人，盖着一床被子，躺在一块回忆那些年在西北的日子。
若兰说，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北京城，还是咱们西北的戈壁滩好。
若曦说，京城的葡萄皮厚还不甜，哪像咱们西北的葡萄，甘甜可口，入口即化。
说着，相视一笑，像极了年轻时候肆无忌惮的姐妹俩。
京城就是座囚笼，困住了戈壁滩上两匹自由奔跑的马儿。
长长的红柳，划破裙子的骆驼刺，还有吃着难吃却愈加想吃的沙枣，都是若兰记忆里的快乐源泉。但最让她快乐的，当数那件湖水绿的旗装和鹿皮靴子。
她最爱这样打扮着去见青山，和他一起纵马飞驰。他的名字里有个青字，因此她的衣服、配饰便尽可能着青戴绿。
若兰用一切可以纪念青山的方式活着，时时刻刻回味着过往。所有人觉得她为爱痴狂，只有她自己明白，此生的快乐只有青山能给。
当青山魂归黄土，她便用回忆苦苦支撑。
这辈子，她被迫成为爱新觉罗家的媳妇，心中纵有千百般不愿，却也只能为了家族顺从命运。
如今，她自知时日无多，心里竟是暗暗地高兴，她终于可以去见青山了。于是，描眉画唇，穿戴整齐，她准备好了一切，只待与青山相见。
可惜的是，因为这层身份，她无法恢复自由之身。当若曦为她带来老八的一纸休书，她在这偌大的八爷府中，第一次由衷地笑出声来。
青山，你听见了吗？
八爷说，立此休书，听凭改嫁。
弥留之际的若兰，手里捧着休书，仿佛抓紧了一件宝贝。对她来说，困囿了大半辈子的富贵时光，都比不上此时片刻的欢愉。
若兰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，只是轻拈着休书，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。
原来这一辈子，她的心之所求，只有一封休书带来的自由身罢了。
若兰不傻，从头到尾都活得很明白。
这一世，她看似是不肯放过自己，其实是在维护自己奉若神明的爱情。
青山赋予了她灵魂中的动力，让她明白自由自在地生活是多美好的一件事。
而娶她进门的老八，无论再怎么无辜，也没法取代青山的地位，也没有机会与她成双入对。
原来，若兰从未一生愁苦，她守得不过是自己的一颗心而已。
END
作者：溯白，不愿生活留白，但愿共享世间温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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